御用录音Musy:与戈达尔同期录音的数十年

新浪潮的传奇随着戈达尔的辞世而褪去，九月十三日，他在众多亲人的陪伴下，自行结束了这漫长且精彩的一生。他是法国新浪潮电影的开创者，也是影史最伟大的导演之一，曾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奖、欧洲电影奖终身成就奖、法国凯撒奖终身成就奖等。

Godard Son/Image

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是电影史上为数不多的、对声音在电影体验中所扮演的角色极为关注的导演之一。他的制作公司Son/Image之名声明着声画间的争议，许多人都熟悉60年代的“戈达尔效应”：音乐或声音氛围粗暴地切入或切出一个场景，仿佛有人在随机剪切和粘贴各种曲目，但几乎没有人对戈达尔从80年代起如何处理这种效应进行过批判性思考。

Godard

FRANÇOIS MUSY

弗朗索瓦·穆西（François Musy）是戈达尔的御用录音师。自1983年《受难记》（Godard’s Passion）开始，穆西设计、编辑和混音了戈达尔大部分电影的声音，是在声音层面最了解戈达尔的人之一。他与戈达尔的合作主要基于对现场同期录音的运用，展示出声音细节上的高度复杂性与自然感，这一策略在法国被视为一种艺术形式，但在多数国家却被各种后期制作惯例所阻碍，穆西的声音工作徘徊在音乐编曲与唤醒周围声景之间，它们是戈达尔后期电影重要的视听组成部分。

Jean-Luc Godard

为纪念戈达尔导演，尤其是在声音创作方面值得认真探究的内容，我们整理出多篇穆西谈论戈达尔的文稿，包括穆西与戈达尔共同的声音理念 、穆西访谈中对戈达尔的回忆 、两人声音制作幕后的相处问答，带您从声音制作人的视角中，认识一个不一样的让-吕克·戈达尔。

éalisateur français Jean-Luc Godard pendant le tournage du film ?Le Mépris?, en 1963, en Italie.

弗朗索瓦·穆西与戈达尔居住在瑞士罗尔，他从瑞士回到法国坎塔尔地区的车间仓库，整理戈达尔所有的声音档案。在数百个堆积如山的盒子里，有着穆西和戈达尔从八十年代以来录制的所有现场声音卷轴，多达三十多部电影的声音藏于南法这个偏僻的车间，沿着这些盒子走过，戈达尔与他的一部分人生就深埋于此。

声音

混乱

穆西认为戈达尔希望自己能够摆脱技术人员，也就是那些代替他工作的人，他还希望有一个工具，让他能够从头到尾控制电影的剪辑过程。戈达尔特别专注于当时的下一个项目L‘Histoire du Cinéma，这是他多年来按照自己的节奏完成的作品，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只要他喜欢，他都可以去制作，而不必处理一些基础设施。他想像画室里的画家一样自由创作，他有一整个工作室来做他的剪辑，当他想要自己做35毫米的转换、剪辑电影的声音、选择它们，而不需要经过lab。

他想像画家一样自由创作。

Le réalisateur français Jean-Luc Godard pendant le tournage du film ?Le Mépris?, en 1963, en Italie.

在南法车间的盒子里，装满了戈达尔的声音、文字与静音，混乱并有序着。在穆西看来，对戈达尔来说，声音也是音乐作品，他认为因为它们比声学、古典写作更具音乐性；这是对现有声学计划的重新组合与重构，可以说其中没有自然主义。声音创造了叙事或虚构，但它不仅仅是观众所看到的伴随着现实声音的画面；它总是被一些能推动故事发展的东西所超越。

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一架遥远的飞机覆盖着声音、响起的电话、砰的一扇门……每种声音都有自己的价值，自己的色彩。穆西认为，戈达尔这个想法是敢于做一些反墨守成规者的先锋事情。在戈达尔的电影声音设想中，当电话响起或听到鸟儿哭泣时，其他所有的声音都会停止。戈达尔就是敢于做这样的事情，又或者在运动中间切断音乐，因为从电影的效果来看，中断有时候比完成更动听。

戈达尔就是敢于这样做。

Jean-Luc Godard

戈达尔声音档案的磁带中，录制着拍摄间穆西的声音以及戈达尔自己的声音，来自声音的重量仿佛像墓地里的一点点生命。戈达尔和穆西都认为人们会更依恋标志着他们童年的声音，也更依恋气味，所有的感官都会唤起回忆。声音是活的，可以在磁带上捕捉到当下的时刻，而照片是一个冻结的瞬间，一张照片比声音更暗示着死亡。在一张照片中，你已经拥有了片刻的不朽，所以你可以永远确定你没有失去它。但声音却更加活跃，充满不确定性。

没有人能够听到同样的声音。穆西认为听力比视觉更加主观。比如你可以找到一种方法来就阴影达成一致，但当你处理声音时，有各种理解和分析的自由度。

仿佛墓地里的一点点生命。

Jean-Luc Godard 操作调音台

此外，任何人在任何一天的声音都不同，人早上听到的声音在晚上不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听到，因为你感到疲惫，或者心境不同。早上感觉上咄咄逼人的声音，在一天结束时，或许听着很正常。

“这与感知有关，当你很累的时候，你无法忍受一个非常响亮的声音。我们绝不能忘记，耳朵是我们系统再生的唯一器官，其余的都是智力范畴的。我们喜欢思考嗅觉，因为有些气味令人愉悦，而声学感知是平衡的一部分，是我们能源的一部分。”

Portrait du réalisateur français Jean-Luc Godard pendant le tournage du film ?Le Mépris?, en 1963, en Italie.

就此，穆西进行了进一步解释：如果把鸟类从地球上移除，人类将在不到50年的时间里消失，因为鸟类使用的频率是人类用来补充自身能源的频率，科学家已经对此进行过研究。例如，胎儿在子宫内听到的声音已经被过滤，这样婴儿听到的声音只是那些能补充其能量的声音，其他一切讨厌的声音都被过滤掉了。

人类的大脑可以过滤掉令人讨厌的声音，而麦克风做不到，所以穆西认为这是智力范畴的事情：你不能录制它，你只能理智地接近它并描述，如果人们想复制一个生态，就必须以不同的方式去构建它，而微型手机很愚蠢，它没有大脑，所以它录制了一切。从技术角度来看，麦克风非常适合录制任何你喜欢的东西——但不幸的是，由于它没有大脑，它不会分析任何东西——它可以捕捉周围的一切，对于麦克风来说，一切都是噪音。Victor Hugo说：“所有噪音听久了，就都变成了声音。”

相识相处

穆西在千禧之际的座谈会上曾分享与戈达尔合作时的关于他的点滴。两人初识于八十年代初的电影《受难记 Passion 》。

初次合作

受难记 Passion 1982

《Passion》是穆西和戈达尔合作的第一部电影，这部电影的核心是一个关于导演制作电影的故事，在《Passion》中，有一个以长镜头为特色的场景，同期录音包含了来自便携式立体声的音乐，声音时而放大时而柔和，演员们以某种方式遵循了这一点规律：所有的特写镜头和长镜头都符合他们靠近相机或远离相机的决定，所以声音似乎在某种程度上需要做出反应。在一个阶段，音乐停止了，扮演导演的演员甚至在片场找到我交谈起来，戈达德反常地让穆西回答他，因为他要求穆西改变一些关于音乐播放的内容。

在经典场景里，电影中的导演问一位演员：“你真的对波兰正在发生的事情有感觉吗？”，演员则回问导演：“你想回家吗？” 这段对话的发生是因为导演就是由来自波兰的Jerzy Radziwilowicz扮演的，他本人实际上正在等待回到波兰。从声音的角度来看，这可能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但考虑到时代背景，它展示了戈达尔通过观察周围的人和世界上发生的大事件来运行自己的工作。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他总是把这些东西融入到他的电影中。

创造

神游天地 Soigne Ta Droite 1987

《神游天地 Soigne Ta Droite》是一部关于创造力和创造事物行为的电影。它以Les Rita Mitsouko乐队为中心，许多场景都以乐队的两名成员在录音室创作和录制的歌曲为特点。在许多方面，这些镜头比在《passion》中使用的长跟踪镜头更传统，但在声音方面，你听到的所有声音仍然是同期录音。你可以听到乐队在录音室录制音乐的所有声音——包括反馈、对讲机声音等。

这在整个电影中都存在着，因为穆西和戈达尔在乐队作曲和录制音乐时拍摄和录制了乐队。在电影结束时，乐队实际上完成了这张专辑。《Soigne Ta Droite》来自戈达尔发现立体声的时期，在这部电影之前，他导演了《侦探》，并充分利用了它，这部电影继承了其中一些想法。但穆西向戈达尔建议，不要像之前那样使用已经混音好的音乐，而是使用音乐的多轨分轨素材，使音乐中的单音轨重新进行混音。

在一个场景中，戈达尔和穆西从许多位置或环境（工作室内外）剪辑，而来自多轨的音乐有时会同步到屏幕上的乐队，有时会与其他声音结合。

有一次他们和一名飞行员在驾驶舱里，在飞机上拍摄的所有场景都是使用同期录音拍摄的——在2000米高空。在如此狭小的飞机内，声音完全被发动机噪音所浸透，他们无法录制任何东西，因此必须与飞行员谈判，以一种他们能记录下来达到一定频率的方式运行发动机。飞行员必须继续飞行，以便发动机运行时达到这个声音频率，这样他们才能继续拍摄和录制。

还有一个场景戈达尔需要拍摄飞行员以表明他正在飞行，但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们必须将摄影师放在飞行员座位旁边的驾驶舱里，扮演飞行员的演员对让一名摄影师虚拟驾驶飞机感到十分紧张，但这个场景本身就要求飞行员的角色看起来很紧张，所以戈达尔最后得到了预期的效果。

III

从文本构建声音

新浪潮 Nouvelle Vague 1990

III

在《新浪潮Nouvelle Vague》中，声音是从文本构建的，戏剧与配乐也有着独特的融合方式。在Alain Delon试图从乡村道路上搭便车的场景中，戈达尔和穆西录制了所有汽车经过的同期录音以及汽车的喇叭声。该场景中的弦乐四重奏音乐是在场景拍摄之前决定的，实际上，交通方向取决于音乐在整个场景中是如何播放的，交通是建立在音乐之上的。当该场景结束时的镜头改变焦点——从尖锐到模糊——它随着音乐的节奏和时机而变。

接下来有场戏，Delon在一个非常嘈杂的工厂里。Delon在前景中拍摄，背景是工厂的所有活动——人们的谈话、机器声等等。这里的对白没有那么重要，在那家工厂拍摄时，我们当然无法关闭任何机器，所以演员们处于真正的工厂而不是布景之中，这增加了声音的戏剧性。

声音

制作

就你与戈达尔的工作关系而言，你们俩如何决定在电影中使用哪些歌曲？

François Musy：就音乐而言，戈达尔在拍摄前选择了所有内容。有时我会向他推荐一些音乐，例如，在Part变得非常出名之前，我给了戈达尔一段Arvo Part的早期录音，从那时起，戈达尔就在许多电影中使用了Part。就其他非音乐的声音而言，其中大部分来自同期录音，有时，戈达尔和我后来在剪辑电影时用这些声音作曲。当戈达德在拍摄现场工作时，他不仅在使用剧本、演员、视觉效果方面，而且在音乐和声音方面都非常精确。他在拍摄前计划了大部分配乐，从不认为这是以后要添加的东西。

Jean-Luc Godard

你和戈达尔吵过架吗？

能够与不和你争吵的人一起工作总是更好的，但并不总是那么容易。

在现场录制时，您是否使用两个以上的直接声音通道？

我像其他大多数录音师一样在现场录制声音，但由于戈达尔在现场同期录音前非常关注声音，所以我的方法有点不同。我使用2台立体声录音机，所以总是至少有4个轨被录制。戈达尔喜欢录制和保留拍摄过程中发生的所有声音，即使其中一些声音最终只出现在后台。因此，我试图录制一个场景中发生的一切。因为戈达尔太挑剔了，所以我必须同样特别地对待我的录音。例如，戈达尔可能围绕门的声音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场景，因此在拍摄场景时需要很好地录制该声音。

戈达尔的配乐通常有突然开始和停止的音乐，你和戈达尔如何决定何时响起又何时静音？

音乐和静音的放置从来都不是随机的，尽管它可能看起来是这样。当我们剪辑时，戈达尔很清楚他希望何时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这种放置的逻辑与戈达尔的指示非常吻合，他选择音乐的方式与他选择意象的方式相同——这都是他特定创作过程的一部分。有时我不同意声音相对于影像的位置，感觉对影像或其他任何东西来说太过节律了，但当我仔细听它时，我明白了为什么会选择那个位置。这都是戈达尔作为导演决策过程的一部分。

Jean-Luc Godard

为什么戈达尔在他的电影中大多使用有源歌曲而不是配乐？

戈达尔在《蔑视法庭》、《Pierrot Le Fou》和《Weekend》等早期电影中使用了作曲家和音乐家，但后来他只使用了已经录制或即将出版的音乐。在后一种情况下，他会在音乐发行前与唱片出版商达成协议。这不是出于经济原因，而是因为戈达尔在拍摄前会考虑电影的音乐，而不是以后再处理配乐。

Jean-Luc Godard

在国际市场上出售的大多数电影都需要音乐和音效的国际轨素材，所有音乐都放在一轨上，所有音效放在第二轨上，所有对白都放在第三轨上。这要求这些类别的声音要保持分离，以便对白轨道可以替换为外国配音。考虑到您通过使用同期录音来融合所有这些组合，您如何为戈达尔电影的国际发行制作M&E国际声轨？

戈达尔以一种罕见和不寻常的方式工作，他不希望制作任何国际版本的电影，因此，他不必制作M&E曲目出售给法国以外的领土和国家。例外是Nouvelle Vague和Detective，这些版本以需要M&E混合的国际声轨发布。但我做过的其他非戈达尔导演的电影都要求我制作M&E混音。

考虑到戈达尔与演员合作的方式和同期录音，您是否会发现由于声音不好或需要修复后期制作的对白而不得不重新拍摄场景？

好吧，戈达尔试图使用来自同期的声音，但如果他必须重做声音，他会在现场重做。也就是说，我们将实地录制所需的对白。

考虑到拍摄场景时现场录制的同期声，您如何设置麦克风来录制场景？

好问题，但直到我从开拍开始，我才真正做到这一点。我可以使用1到5个麦克风，但我必须小心不要使用太多的麦克风，否则我会立即从所有麦克风录音中听到底噪或深层环境的隆隆声，我必须非常小心。我要感谢所有制作电影的录音师和吊杆操作员的贡献，因为他们对当时我将要合作的声音质量负有最大责任。

许多戈达尔电影的特点是人物引用或阅读书籍的内容。这些对白是在拍摄场景时录制的，还是单独录制并在稍后编辑的？

有时这些台词是分开录制的，但有时有人在镜头外阅读这些引文，因为戈达尔喜欢演员在片场对此做出反应。

法国与美国录音的区别？

有趣的是，在法国，ADR太贵了，因此同期录音更受欢迎。而在美国，则喜欢使用ADR，因为在现场录制良好的对白被认为太昂贵了。不过实际在好莱坞，近些年也有更重视同期录音少做ADR的趋势。

法国的许多演员在按比例系统内工作，无论他们是在录音棚进行ADR还是在拍摄期间表演，演员的工作报酬都以相同的速度获得。这意味着，如果你必须使用他们并相应地付款，你不妨重新拍摄，当然，在法国，这样做显然合理.

另一个重要因素是法国和美国电影之间的比较预算差异，法国电影预算一般是300万至600万美元。此外，法国的录音棚设施非常昂贵。然而，尽管法国的文化习俗主要使用同期录音，但也有例外。像Jean-Jacques Annaud这样的导演就喜欢用ADR制作他的所有电影，所以正如我之前所说，选择真的取决于导演。

戈达尔导演近年自拍

虽然戈达尔导演选择离开了我们，但他留下了太多珍贵的影像与声音可以长伴我们，接下来我们会为读者们详细介绍戈达尔的声音档案。如果您喜欢我们的文章，欢迎您转发、点赞。

在我们的评论区，讲一讲你和戈达尔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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